科技宅男愛上了手機里的人工智能系統(tǒng)OS1,跟“她”(由性感女神斯嘉麗·約翰遜配音,相當于iPhone里的Siri)發(fā)生了一段人機畸戀,最后發(fā)現(xiàn)“她”同時愛上了461人,遂罷用手機,回到不美好但真實的現(xiàn)實生活。以上是最近受熱捧電影《她》(Her)的情景,離我們真實世界越來越近。
坐在我面前的曹國鈞,男,49歲,是中國一家國企的信息部主任。他手持4個終端,有4個微信私人賬號、3萬多微友、15個微信公號、2000個微信群。500人以上的大群就有10個。經(jīng)營這么多微信,與他的日常工作并沒有直接關系。
紐約大學社會學家埃里克·蘭納伯格(Eric Klinenberg)曾在《大西洋月刊》2012年5月封面文章《Facebook讓我們變得越來越孤獨嗎?》中說,社交互動的質(zhì)量而非數(shù)量最能預測孤獨狀況。他在接受《商業(yè)周刊/中文版》采訪時,重申了這樣的觀點。
大衛(wèi)·梭羅說,社交是廉價的。他獨居在瓦爾登湖邊,偶爾觀察兩只螞蟻在打架,他所描述的是惠特曼時代自然主義的美國。20世紀50年代,美國社會學家大衛(wèi)·里斯曼的學術著作《孤獨的人群——美國人性格變動之研究》竟然風靡一時,擊中了人們在機器時代的脆弱內(nèi)心。
現(xiàn)在新機器把整個社會都卷入進來,一種新的社會性格正在形成。在中國,這種社會性格,有一個新名字:微信依賴癥。這種依賴癥背后,在社會學家們看來,是一種孤獨的癥候。
依賴癥與孤獨的關系,用約翰·卡喬波(John Cacioppo)向《商業(yè)周刊/中文版》描述的一個比喻就很容易理解:就像小汽車,如果你開車去見朋友,你會很快樂;如果你一個人駕車看著旁人的狂歡,你就孤獨。如果小汽車創(chuàng)造了郊區(qū),它也創(chuàng)造了孤獨??▎滩ㄊ侵ゼ痈绱髮W認知和社會神經(jīng)學中心負責人、孤獨專家,多年研究社交媒體。
根據(jù)微信官方數(shù)據(jù),不到4年時間,微信已積累了8億用戶,超過了歐洲總人口,其中月活躍賬戶達3.96億。公眾號數(shù)量超過了580萬,日均增長1.5萬。龐大用戶的活躍,讓微信估值飆升,里昂證券亞洲4個月前在報告中估值,說微信價值已達640億美元,三倍于Facebook收購的WhatsApp。
微信讓許多人患上了這種新病癥:微信依賴癥。嚴格說,這是一種社會病灶,一種社會性格和習慣的形成——可能好,也可能壞。
“我真的崩潰了?!被貞浧鹨荒昵暗氖聝?,曹國鈞不停搖頭。2013年7月22日,整整一天,曹國鈞都抱著手機,不停地點擊微信登錄按鈕。當天上午,由于通信電纜問題,微信大面積崩潰,和數(shù)億受影響的其他微信用戶一樣,曹國鈞無法登錄微信。那天,他******次和他那個由3萬多好友組成的龐大微信世界失聯(lián),他想知道誰又在約飯局了,哪位微友發(fā)了求救信號:比如小孩上學擇校、比如找醫(yī)生什么的。
“社交應用就是為孤獨而生的,孤獨的人喜歡社交媒體。”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胡佛研究所資深研究員羅蘭德·沃金(Ronald Dworkin)對《商業(yè)周刊/中文版》說。
7月10日下午,我們與曹國鈞見面時,他穿著一件草綠色的T恤,就是微信App底色的那種綠。曹國鈞把他和家人之間有限的溝通也挪到了微信上。他的手指在iPad屏幕上翻了好幾頁,才找到他與兒子的聊天記錄。征得他本人的同意,我們引用了以下一段對話:
兒子:“底特律,20:38。”
父親:“能趕到下一班嗎?如何安排?”
兒子:“到達芝加哥,當?shù)貢r間21:03?!?/FONT>
沒有一點多余信息。父子之間的對話如果有一些柔情蜜意的問候或許更好。曹國鈞還建了一個小群給一家三口。起初,他會在小群里敲一句,“今天不回去了?!爆F(xiàn)在,他只有在要回家的時候,才在里面說一句“今天回去”。他說妻子也已經(jīng)習慣了。
接受采訪時,曹國鈞也不忘滑動微信頁面,選擇性地點開一些未讀信息,歪著頭把跟臉大小相當?shù)膇Pad湊到耳邊聽語音微信。
這臺iPad上,還安裝了日本即時通信應用Line、中國電信和網(wǎng)易聯(lián)合推出的移動IM“易信”、阿里巴巴的“來往”、網(wǎng)絡即時語音溝通工具“Skype”、新浪旗下類微信社交IM產(chǎn)品“微米”等。
望著曹國鈞與微友們忙得不亦樂乎,我們很難問出口:你孤獨嗎?這不是梭羅似的孤獨,字義一目了然。有了社交媒體和工具,人們非常忙碌地參與了各種社交群組和討論。1990年代時是郵件組和BBS;之后是QQ和MSN;博客、Twitter、微博、Facebook、Path、Instragram、WhatsApp、陌陌……
“為什么我們花費了很多時間與技術在一起,卻吝嗇把時間分給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人?為什么我們對科技期待更多,對彼此卻不能更親密?”這是麻省理工學院社會學家雪莉·特克(Sherry Turkle)的疑惑。1990年代初,她沉醉于網(wǎng)絡聊天室和在線虛擬社區(qū),寫書慶祝網(wǎng)絡新生活。20多年后,昔日的科技代言人變身科技反思者。
網(wǎng)絡帶來了新空間。在這個新興空間的一端,雪莉·特克采訪到在同一張床上給對方發(fā)短信或者寫電子郵件的夫妻。她在《群體性孤獨》一書中對此評論說:手機在身讓孩子們有了安全感,但他們生怕漏掉任何一條重要信息。網(wǎng)上友情容易獲得,但這種親密關系存在著隨時失去的風險。
微信創(chuàng)始人張小龍從未公開解釋微信啟動頁面的寓意:一個孤獨小人獨自面對星球。人們樂意把它解讀為微信增強人與人之間的溝通,幫人解決孤獨問題。但張小龍也承認,“通過技術解決不了人的內(nèi)心情感需求”。
據(jù)統(tǒng)計,3000多萬美國人獨自生活,約占美國家庭總數(shù)的四分之一。人們夜以繼日地通過手機和電腦保持不間斷的聯(lián)系,社交網(wǎng)絡繁忙喧鬧,個人卻經(jīng)歷著前所未有的孤立與疏離。
“社交媒體融入生活,這一切剛剛開始?!卑@锟恕た颂m納伯格在郵件中對《商業(yè)周刊/中文版》說。
我們擁有越來越多的新的社交工具,卻越來越少地擁有一個真實的社會。羅蘭德·沃金著有《虛擬幸福:新幸福階層的陰暗面》等書。他發(fā)現(xiàn),在Facebook上人們很難建立強聯(lián)系(關系)。“那些只是熟人,不是朋友。有的人有超過200個Facebook好友,這實在太瘋狂了。你在網(wǎng)上有多少朋友并不能反映現(xiàn)實生活中有多少朋友?!彼陔娫捴姓f。
社交網(wǎng)絡依賴癥讓人變得孤獨,是危言聳聽嗎?是社會學家杞人憂天嗎?不是說好的“工具無罪”嗎?
“社交網(wǎng)絡不會讓人們感到更孤單。相反,頻繁地更新Facebook會減少孤獨,因為更新狀態(tài)勤快的人會感到自己和朋友們聯(lián)結在一起。”德國社交網(wǎng)絡研究學者格羅斯·德特斯(Grosse Fenne Deters)在電話中對《商業(yè)周刊/中文版》說。她研究了人們使用Facebook的頻率如何影響他們看待朋友、家人以及社會的方式。
曹國鈞在我們面前展示了他的2部智能手機以及2臺iPad,這4部終端設備里都安裝了微信。在那臺屏幕花掉的iPad上,微信圖標很顯眼,曹國鈞點開微信應用,左下角的微信未讀數(shù)字一直在跳轉、增加,最后停在了314772。
如果曹國鈞每一秒看一條信息,這需要87.4個小時。如果他還回復一些信息,估計要花更多時間,這還不算在他看信息同時,又跳出的無數(shù)信息。
美國社會學家馬克·格拉諾維特(Mark Granovetter)從互動的頻率、感情力量、親密程度和互惠交換四個維度,把聯(lián)結分為強弱兩種。
“我知道很多人擔憂網(wǎng)絡社交會使人孤獨,他們害怕網(wǎng)絡交往會成為現(xiàn)實社交的替代品。但更多研究認為,這種擔心是不正確的,因為科技只是工具,會帶來什么結果完全取決于人怎么用它。很有可能是,人因為孤獨了,才跑去網(wǎng)絡上找人交流?!备窳_斯·德特斯說。
約翰·卡喬波也支持格羅斯·德特斯的觀點。他在《孤獨是可恥的:人性與社會聯(lián)系的需求》一書中將孤獨比喻成“饑餓”,它們是某種信號,預警你餓了或缺愛了。
卡喬波基于大量的社會學調(diào)查、生物學與流行病學研究,提出了一個“孤獨模型”。他發(fā)現(xiàn),一個人是否孤獨,并不能根據(jù)Ta的聯(lián)系人多少做出判斷。許多人擁有很多“她”,但仍然很孤獨。
電影《她》男主角的工作是在漂亮的手寫信網(wǎng)站上替別人寫情書。他自己經(jīng)歷婚姻破碎,面臨中年危機;他負責傳遞情感,跟有好感的女同事卻有表達障礙;他享受指尖運動和虛擬性愛,卻在洛杉磯的街頭一個人游蕩,倍感孤獨……